从长沙出发,坐了一夜的火车又转乘汽车,当来到这熟悉的湘西小寨时已夕阳西下,客店的门敞开着。
“住店喽?”一个沙哑浓重的湘西普通话从黑漆漆的里间传出。
“啊,是的——”我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进去,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木楼,一位驼背老太,也是这的老板,抬眼瞅了瞅我,“住什么样的房啊?”“还是靠山,里面那间。”
“嗯,你是……”老太忙转身仔细地盯着我。
“大娘,不认得了,我去年也在您这住过,您孙女香妹她……?”
“香妹,她走啦,去山外了。”老太摇着头蹒跚着去给我开房门,“哎,怪俺,不该让她到这店里,在家种田再也不会,这里什么人都住,学野喽。”
我来时的热情一下子降到了零点,我简单地冲了个凉,便倒在了床上。
那是去年也是这个多雨的季节,当我来到这个小店时正是傍晚,店里冷冷清清,我正想退出另寻一家。
“住店吗?”这时一个女孩从里间走了出来,她穿了件牙白色的棉布外衣,下身是一条青色筒裙,浓黑的长发很随意地挽在了头上,显得飘逸大方,并不象城里女孩在发廊里精心盘的那种发式。“俺这来客很少,这几天您是第一位。”她转身瞧了瞧我,“您们城里人真好,干净,不象我们这里的山民。”
我被她的话逗乐了,她帮我提着行李上了二楼,打开了一个靠山的小房间,房间里非常清洁,一个单人床,一个竹制的写字台,两把竹编的椅子,一个红双喜牌洗面盆,还有一双软底拖鞋。
“这是俺店最好最好的房间,一天要五元钱,行吗?”她试探着问我。
“行行。”我忙点着头,我心里想这个单间要比城里的价钱不知要便宜多少倍。女孩又转身下楼提来了洗脸水,浸湿了毛巾递给我:“擦擦脸吧,一路很辛苦的。”
“谢谢您,小姐。”“叫俺香妹好喽,俺山里听不惯那个……怪不好意思的。”她说着用手掩着嘴笑了,并不是象我们用手捂着嘴笑,而是用手背轻轻掩着,一种很美的姿势。太阳落山了,山寨一片寂静,淡淡的炊烟在竹林中袅袅升腾,给人一种梦游仙境之感,西天的一抹余晖红透了半个山寨。香妹送来了一截蜡烛,“俺们这电压很低,还总停电。”香妹站在门口看着我在整理带来的书,“您是大学生?”
“不,以前是。”我忙抬起头笑道:“屋里坐,香妹。”我把椅子让给她。
“俺愿意听你说话,真好听。你不是俺湖南人吧?”她说着坐在椅子上翻看着一本诗集。
“我是从沈阳来的。”
“沈阳好远好远吧?”
“是的,要两千多公里。”
“听人说,山外边很好玩的,是吗?”
我笑了坐在床上道:“是的,有高楼大厦、火车、轮船、飞机、电车,还有供人玩的大型游乐场、卡拉OK厅……。”
香妹听我说着,愣愣地坐在那,半天才道:“您们那真好,比俺们寨子要好多了。”
我望着这位淳朴的山里妹子,心里不由有点酸楚,都二十一世纪了!唉…… 中国太大啦。白天我出门去办事,晚上回来,香妹就让我给她讲城里的故事,她认真地听着时而笑时而难为情地说:“你们城里人真是……真坏……”她说着咯咯地笑了起。
一晃已住了几天,当我起程的那天,香妹送我出了山寨,她低垂着头一句话也没有,只是步子很慢,在一棵桔树下她停了下来,“您还会来吗?”
“嗯,会的。”
我发现她大大的眼睛里含着一湖波光,她见我在瞅她,忙背过身去,当她转过身时,两眼红红的,她紧盯着我说:“您是个好人——”她说着紧紧咬着下唇,“您也是个最坏的人。”她说完转身向山寨里跑去,没有回头。
我呆呆地立在那望着那远去的娇小的倩影,一种茫然的感觉突然向我袭来。
“喂喂,你要住几日啊?”一个沙哑的声音忽地把我惊醒,我忙从床上坐了起来,“啊,我明早就走。”驼背老太在门口哼了一声转身下楼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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